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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今天已是五身長女的翁了。回憶聖陶欣賞用的“蝸牛背了殼”的況,便道不安定。不久前一位本家稱頌我說,“要剝層皮呢!”更有的悚然了。十年前剛立室的時段,在胡適之老師的《藏暉室筆記》裡,見過一條,說世界上有無數氣勢磅礴的人選是不成家的;文中並引培根的話,“有女人者,其命定矣。”應聲確吃了一驚,彷彿夢醒平凡;但是妻室已是蠻幹給娶了子婦,又有何可說?今朝是一期子婦,繼而來了五個兒童;兩個肩頭上,加上如斯重一副負擔,真不知哪些走纔好。“命定”是換言之了;從豎子們那一方面說,她倆該如何長大,也當成名不虛傳顧忌的事。我是個徹頭徹尾私的人,做男兒已是強,做父愈來愈潮。原狀,“後嗣心悅誠服”,“小小子中心”的醫理或倫理,我也有懂;既做着爹地,閉了眼抹殺娃子們的權柄,知情是驢鳴狗吠的。憐惜這然論理,骨子裡我是兀自比如新穎的民俗,在朝蠻地纏着,和普通的阿爸無異。不久前差之毫釐是童年的人了,才緩緩覺敦睦的殘暴;想着童們受過的體罰和怪,前後得不到論理——像撫摩着舊節子那般,我的辛酸溜溜的。有一趟,讀了有島武郎《與乳者》的和文,對了那種弘的,沉摯的立場,我竟澤瀉淚來了。舊歲爹爹來信,問津阿九,那兒阿九還在烈馬湖呢;信上說,“我消滅耽誤你,你也甭延宕他纔好。”我爲這句話哭了一場;我緣何不像生父的和善?我不該數典忘祖,老爹怎樣待咱來!性情許算二元的,我是這樣地矛盾;我的心像鐘擺一般來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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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讀過巴金莘莘學子的《甜密的家庭》麼?我的乃是那三類的“福的門”!每日中飯和晚餐,就如兩次汛通常。率先童男童女們你來他去地在竈間與飯間裡驗,一面催我或妻發 “開市”的敕令。節節繁碎的步,夾着笑和嚷,一時一刻襲來,以至於命令起終了。她倆一遞一個地跑着喊着,將一聲令下傳給廚房裡傭工;便立刻搶着回來搬凳。乃其一說,“我坐這兒!”不可開交說,“兄長不讓我!”仁兄具體地說,“小妹打我!”我給他倆斡旋,說錚錚誓言。關聯詞她們突發性很頑強,我偶發性也浮躁,這便用着責難了;謫還慌,不禁地,我的殊死的手掌便到他倆身上了。故而哭的哭,坐的坐,風色纔算定了。隨着可又你要大碗,他要小碗,你說紅筷好,他說黑筷子好;這要乾飯,老要稀飯,要茶要湯,要魚要肉,要凍豆腐,要菲;你說他菜多,他說你菜好。妻是照例寬慰着她倆,但這昭著是太遲遲了。我是個粗暴的人,如何等得及?這樣一來,用老要領將他們立馬順服了;儘管有哭的,淺也就抹着淚捧起碗了。吃了結,亂哄哄爬下凳子,水上是飯粒呀,湯汁呀,骨頭呀,廢料呀,長無拘無束的筷,欹斜的匙,就如聯合色彩紛呈的輿圖模子。過日子不外乎,她們的要事實屬娛樂。玩玩時,大的有大法門,小的有小主心骨,分頭周旋不下,爲此爭論初始;容許大的期侮了小的,諒必小的竟幫助了大的,被侮辱的哭着嚷着,到我或妻的面前訴苦;我具體已經要用老不二法門來判別的,但不理的天時也有。無限難的,是逐鹿玩藝的際:這一個的與那一下的是一色的豎子,卻專愛那一度的;而那一個便偏不然諾。在這種景象以次,不論怎,歸根到底是是非非哭了弗成的。那幅事宜終將不至於天天全有,但大概總有累累起。我若坐在校裡看書或寫何以對象,管好幾鍾裡要分幾回心,或站起來一兩次的。若是風沙或星期天,女孩兒們在家的多,那麼樣,攤開書竟看不下搭檔,拎筆也寫不出一下字的事,也有過的。我常和妻說,“我輩家算一天到晚的萬向呀!”奇蹟是非但“終日”,當夜裡也有旅在進行着,在有吃乳或年老多病的文童的時節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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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結婚那一年,才十九歲。二十一歲,兼而有之阿九;二十三歲,又具阿菜。當下我正像一匹升班馬,那能容忍該署繁蕪的鞍韉,轡頭,和縶?蟬蛻也知是不成的,但不自覺自願地時不時在陷溺着。現今想起下牀,那些時光,真苦了這兩個孩童;正是難以寬饒的種種暴行呢!阿九才兩歲半的體統,我輩住在德州的學府裡。不知怎地,這孩夠嗆愛哭,又特爲怕生人。一少了母親,或來了客,就哇哇地哭躺下了。校園裡住着叢人,我辦不到讓他擾着他倆,而客人也總是平素的;我懊惱極了,有一趟,特爲騙出了妻,打開門,將他按在詳密打了一頓。這件事,妻到今提及來,還深感些許不忍;她說我的手太辣了,歸根到底依舊兩歲半的孩子!我最近常想着那兒的場景,也覺暗淡。阿菜在忻州,那是更小了;才過了週歲,還細小會步輦兒。也是爲着纏着媽的結果吧,我將她環環相扣地按在死角裡,直哀號了三四分鐘;故而生了或多或少天病。妻說,那時真酸溜溜呢!但我的睹物傷情也是實在。我曾給聖陶致函,說小朋友們的煎熬,真的心有餘而力不足奈何;偶而竟看照樣自尋短見的好。這雖是一怒之下的話,但如此的心思,確也有過的。以後親骨肉是多肇端了,磨難也磨難得久了,年幼的鋒棱日趨地鈍起頭了;再說如虎添翼的年齒加強了理性的裁製力,我克忍了——以爲以前不失爲一個“不稂不莠的翁”,如我給另一個愛人信裡所說。但我的童男童女們在雞雛時,確比別人的奇麗動亂靜,我迄今爲止還覺云云。我想這大抵或者源於我們撫育不可法;已往只輒地叱責稚童,讓他們代我輩負起仔肩,卻免不得是丟臉的殘暴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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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愛效的“福分”,實在也未始消失。之類誰所說,小的接連不斷憨態可掬,幼兒們的小容,窄窄,確聊教人捨不得的。阿毛現五個月了,你用手指去撥弄她的下頜,或向她做趣臉,她便會張開沒牙的嘴格格地笑,笑得像一朵正開的花。她不甘在拙荊待着;待久了,便高聲兒嚷。妻常說,“童女又要出逛了。”她說她像鳥兒般,每日須要到淺表溜一部分際。閏兒上回剛過了三歲,笨得很,話還收斂學好呢。他只能說三四個字的詞組或句子,約法過失,發音迷濛,又得費巧勁吐露;我們次次要笑他的。他說“好”字,總化 “小”字;問他“那個好?”他便說“小”,或“不小”。咱們素常逗着他說夫字愚;他宛若有些覺得,近日必然也能透露無可非議的“好”字了——萬分在咱們特意說成“小”字的時刻。他有一隻琺琅碗,是一毛來錢買的;買荒時暴月,老媽子教給他,“這是一毛錢。”他便難以忘懷“一毛”兩個字,管那隻碗叫“一毛”,奇蹟竟省斥之爲“毛”。這在新來的媽,是一定翻譯了才懂的。他羞羞答答,或見着八方來客時,便咧着嘴癡笑;咱倆啓用了方言,叫他做 “呆瓜”。他是個小大塊頭,短腿,走起路來,矯健噴飯;若快走或跑,便更“無上光榮” 了。他偶發學我,將周疊在默默,一搖一擺的;那是他融洽和吾輩都要樂的。他的大姊說是阿菜,已是七歲多了,在小學校裡念着書。在茶几上,勢將得囉囉唆唆地申訴些同學或他們老人家的職業;痰喘喘地說着,不論是你愛聽不愛聽。說了卻總問我:“生父理解麼?”“慈父明晰麼?”妻常來不得她進餐時一會兒,故而她連問我。她的謎真多:看影便問影裡的是否人?是不是祖師?咋樣閉口不談話?看攝像也是天下烏鴉一般黑。不知誰報告她,兵是要打人的。她返回便問,兵是人麼?幹嗎打人?多年來橫聽了文人學士吧,回到又問張作霖的兵是幫誰的?江澤民的兵是不是幫咱倆的?諸有此類的問題,每天必備,時時鬧得我不知什麼樣答才行。她和閏兒在一處作弄,一大一小,不很合式,一個勁吵着哭着。但合式的歲月也有:臂如這個往牀腳躲,深深的便鑽去追着;這個鑽出去,夠勁兒也進而——從是牀到很牀,只聞笑着,嚷着,喘着,真如妻所說,像小狗貌似。現在在京的,便徒這三個親骨肉;阿九和轉兒是去歲北來時,讓慈母臨時帶到名古屋去了。阿九是欣忭書的男女。他愛看《水滸》,《西紀行》,《三俠五義》,《雛兒》等;罔事便捧着書坐着或躺着看。只不如獲至寶《天方夜譚》,便是一去不返味兒。對頭,《紅樓夢》的味,一番十歲的小娃,那裡能敞亮呢?客歲我們其實只可帶兩個娃兒來;歸因於他大些,而轉兒是直繼高祖母的,便在橫縣將他們丟下。我黑白分明牢記那分手的一度朝。我領着阿九從二洋涇橋的招待所出去,送他到親孃和轉兒住着的親族家去。妻叮嚀說,“買點吃的給他們吧。”吾儕過四逵,到一家茶食鋪裡。阿九說要薰魚,我給買了;又買了壓縮餅乾,是給轉兒的。便乘小推車到海寧路。就任時,看着他的畏懼與繁蕪,很覺惻然。到本家家,蓋將要回酒店料理上船,只說了一兩句話便出來;轉兒遠望我,沒說呀,阿九是和奶奶說怎麼去了。我改過看了她倆一眼,儘量走了。新興妻告知我,阿九潛向她說:“我領悟爹歡欣小妹,不帶我上京華去。”實際上這是誣害的。他又曾和咱倆說,“春假時自然來接我啊!”我們當時首肯着;但現時已是第二個事假了,他們還在老遠的商丘待着。他們是恨着俺們呢?依然故我惦着吾輩呢?妻是一年來老放不下這兩個,常止幕後揮淚;但我有嘿法門呢!悟出“只爲家貧成離合”一句不見經傳的詩,情不自禁微難過。轉兒與我較生些。但去年撤出黑馬湖時,她也曾用了生拉硬拽的拉薩市話(現在她還不及到過邯鄲呢),和那大尖的洋嗓子子左右袒我:“我要到京師去。”她懂得如何北京,只跟着大報童們說耳;但就聽着,今日想着的我,卻算抱歉呢。這兄妹倆距離我,原是三天兩頭,離去慈母,雖也有過一回,這回唯獨太長了;微乎其微心兒,線路是怎樣飲恨那寧靜來着!